人生不经意
其一
疫情反复无常，蜗居小城，很长时间难回故乡。
国庆假期，得以与父母团聚，老老少少，祖孙四辈，热热闹闹。家里窄巴，午宴安排在县城北隅、毗邻胶济铁路的一个无名小店里。小店临街，四间平房，窗明几净，菜品地道新鲜。老板娘满面春风，高接远迎。听着方言“土普”，我心里像秋日的太阳暖烘烘的：回家的感觉真好啊！
席间，端上了家乡特产——大饼蒸肉。这道菜的名气和口感不在于油嘟嘟、香喷喷的蒸肉，而是蒸肉下面那张油渍渍、黏糊糊的大饼。远离家乡几十年了，一下子闻道了老味道，娘年轻时候蒸肉的画面倏然而至：用水瓢往锅里添到半锅水后，先支放长方形的木制鼻梁棍（一种井字形木框），鼻梁棍上再放高粱莛干制成的椭圆形篦子，篦子上铺匀六月里锃新的麦秸莛，麦秸莛上用擀面杖滚放擀好的冷水面饼，饼上匀放预先煨好的猪肉。煨肉大有学问，肉最好半肥半瘦（或肥瘦六四比例），切块后放油盐葱姜和八角等佐料，特别是香味独特的花椒叶子。
把炒熟的新麦面加在煨肉里反复搅拌，最后均匀摊在面饼上。盖锅后，加薪，添柴，烧火，先急后温。蒸炖40分钟左右，盖垫上雾气腾腾，肉香缭绕，诱人的气味在庭院和胡同里飘散。闷上20分钟左右出锅，饼里的油从里面渗至外面，食之津津有味，新麦面的筋道、肉的醇香和姜椒的辛味交织。蒸肉若有剩余，第二顿熥熥熘熘，则面肉一体，肉汁淋漓，肥肉入口即化，瘦肉奇香无比。
我逗娘：“这些您还记得吗？”娘脑梗快两年了，不爱说话。我估计她也懒得回答。谁承想娘突然答非所问，喊着我的乳名：“你光记着吃肉，不记得亲娘了。”
我刚才的好心情一下子熄了火。好久没回来看娘了，娘这是在骂我啊！
娘埋怨说：“你这么长时间也不回来，都在外边忙活什么？”我敷衍道：“瞎忙，瞎忙。”
娘哪像个病人，马上接了我的话头，生怕掉在地上。“我不知道什么叫‘瞎忙’，只知道夏夜里有种飞虫叫‘瞎撞子’（学名黄褐丽金龟子，幼虫叫蛴螬），眼睛看不见东西，胡碰乱撞的。儿啊，你‘虾忙’也好‘鳖忙’也罢，再忙也得抬头看路，做人不能像‘瞎撞子’；办事心别‘瞎’，小葱拌豆腐——一清二白。”娘喋喋不休。
在外听惯了表扬和忽悠，好久没有听到父母的谆谆叮咛，我内疚不安甚至有些恐惧。危险的“瞎忙”，无异于“盲人骑瞎马，夜半临深池”啊。
其二
周末家庭小聚，外买一盆家人喜爱的酸菜鱼。爱人边吃边和女儿说话，一不小心鱼刺卡喉。霎时呼吸困难，咳嗽带血，脸色渐白。
匆匆驾车去附近的医院急诊。因鱼刺太深，医生拔了几次未果——爱人嗓子痒，镊子一拨拉就恶心，很难配合。医生让喝麻药，局部麻醉后才拔出那块鱼刺。女儿拍了一张照片，鱼刺卡在食道，硬硬有两公分长。
“食不言，寝不语。”不听孔老言，吃亏在眼前。一根鱼刺，来来回回折腾了一个多小时，食欲荡然无存。
其三
霜降。小院。畦里的白菜排成两列。
其中一棵身子仄歪，阳光下像斜立的碧玉或翡翠。底部白菜帮上，星星点点的黑块腐斑若隐若隐，毫不影响白菜瓷实窈窕的外观。
“它有病了。”爱人说。我愕然。
我俯下身子想把它扶正。手刚触及，白菜就囫囵个子趔趄倒地。原来菜根已经腐烂发黑有些时日了。用肉眼很难发见的东西，俯下身子弄得明明白白。
根烂了，植物的生命不会维系太久。